中国什么时候开始有国家意识宋朝就是关
什么是「帝国」,什么是「国家」?这个问题很复杂,去年欧立德(MarkC.Elliott)教授到复旦大学来,就讲了「传统中国作为帝国」,他分析了帝国概念和中国历史,他认为只有清代算是帝国。
至于这个说法对不对?我们先不管他,我们先回顾历史。我想简单地说,中国作为一个在文化上有延续性,政治上大体上有同一性的帝国,其实两千多年前就确立起来了,咱们常常说「秦皇汉武」,确实是在他们的时代,逐渐形成了一个中国。
这就是《史记.秦始皇本纪》、《史记.货殖列传》里面,「汉兴海内为一」一句以下说的,西面是关中、巴蜀、天水,南面到番禺、儋耳,北面是龙门碣石、辽东、燕涿,东面是海岱、江浙。
尽管此后的中古时期,中国也经历战乱与分裂,诸多民族交融杂糅,各族首领互相嬗代,但一直到隋唐,中国仍然保持着一个对东亚具有笼罩性,对域内各个种族有控制力的大帝国。
中古时期,作为一个帝国的中国,它的特点是什么呢?我想有以下几点。
(1)尽管边缘常常变动,但中央区域却相对稳定,形成一个具有基本疆域的政治、民族与文化区域,也构成了一个历史世界。
(2)尽管有「征服王朝」或「异民族统治」时代(如南北朝、五代),异族文化不断地叠加进入,汉族为主的文化也不断地凝固划界,以汉族文化为主干的文化传统始终在这里延续,构成明确的文化认同与文化主流,因此它也是一个共同体。
(3)无论哪一个王朝建立,它们都自认为「中国」,也把王朝的合法性纳入中国传统的观念世界(如五行、如正朔,如服色),二十四史、通鉴、十通等等汉文史籍,也反过来在文化上强化了这种连续性的国家观念。
(4)传统文化中自我中心想像的「天下观念」与依靠礼仪衣冠维持的「伦理秩序」,也增强了中国君主、大臣、知识人、民众心目中的「国家」意识。
为什么要说中国是一个大帝国?因为,你要看到,汉、唐之间的千年里面,在一般观念世界里,不太有「外国」意识,也不太有「国际」秩序。
疆域在逐渐扩大,民族也相当复杂。但是,这都是「中国」,尽管历史上,周边有匈奴,有鲜卑、有突厥、有吐蕃和沙陀,有种种可以抗衡这个帝国的异族力量,但总的来说,汉唐时代的观念世界里面,还不是真的有对等的「敌国」,更没有若干个「外国」,它仿佛笼罩「天下」。
可是到宋代,澶渊之盟以后,中国和他的邻居的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,宋朝中国和唐朝中国大大不一样。那个时代的中国人,愈来愈觉得大帝国是无法维持的,多民族是无法控制的,北宋的晁以道就说,夷狄自有盛衰,未必与中国盛衰相当,你是你,我是我。
北宋人特别爱检讨唐五代的历史,因为唐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楷模,杨联升讲的「朝代间的比赛」,宋代虽然老要说唐代,但是心里明白,不可能「尽复汉唐故地」,那只是陆游做梦的时候想像的,写诗可以,真的一点儿可能都没有。
所以宋代人就一再说,中国和夷狄,是两回事,井水不犯河水,很自然,像范祖禹,就是帮着司马光修《资治通鉴》的人,他自己写了一本《唐鉴》,就说唐朝管得太宽,其实华夷之间「言语不通,嗜欲不同」,你「得其地不可居,得其民不可使」,何必呢?唐朝李世民好大喜功,「云南只是随口封了,欲其为一,非所以遗后嗣,安中国之道」,只不过是「崇虚名而受实弊」。
比他更早,在澶渊之盟前两年的咸平5年(),就有一个叫张知白的人给宋真宗上书说,虽然戎狄贪暴好杀,但也是「天地之一气,与中国绝异」,这就开始承认夷狄,不打算融合他们了,他说,「京师为阳,而诸夏为阴,盖取诸内外之义也」,有了内外之别,所以从宋代起,中国已经处在一个多国的国际环境中,自己开始收缩一个疆域有限、民族单一、认同明确的「中国」。
先说南方
传说宋太祖曾经看地图,拿起玉斧来比划,说大渡河以南的云南一片我统统不管了,所以,原本唐代还是中国的云南南诏,到宋代就变成外国了。
这个传说有没有根据?还是有的,宋代建立之初,对于云南只是随口封了一个王,辛怡显《云南至道录》里面引用官方册封文书就说,让云南王(诺驱),「统辖大渡河南姚、嶲州界,山前山后百蛮三十六鬼主」,把异族的麻烦就扫地出门了。而且,真宗还颁布诏令(),约束边界上的军民,不要越过大渡河去滋事,「下诏戒敕,勿使相侵扰,又诏,边臣不得辄入溪洞,邀功生事」。
同样在南方的南越,原本在宋太宗太平兴国5年()的时候,就曾经借交州丁氏内乱,派出侯仁宝等率军,想把这块地方收归大宋,传为王禹偁所撰的劝降书曾经用身体作为比喻,说中国四周的蛮夷就像人身上的四肢,虽然南越只是一个指头,但是一旦有毛病,也很麻烦,中国应当化蛮夷为中华,所以不得不去平定,如果他听从文明那么就原谅他,如果他反抗就要讨伐他。
但是,随着第二年()侯仁宝征伐交州失利,自己也兵败被杀,南越的黎桓建立起前黎朝(-),一面自称「明干应运神武升平至仁广孝皇帝」,一面派遣使者到大宋来通好,这时,忙于应付北边契丹的宋太宗,也只好承认南越独立,黎氏当国的事实。
虽然后来黎氏王朝只有30年,被李公蕴推翻,但是南越独立成为事实,到了宋孝宗隆兴2年(),承认李天祚为安南国王,「安南」便成为这个国家的国名。
再看北方
宋太宗曾经想打到幽州,收复汉唐故地,可是屡战屡败呀,所以只好算了。那时有一些人已经意识到这一点,所以,在「澶渊之盟」以前的咸平2年(),就有一个叫朱台符的人说了,「北方之国,五帝所不能臣,三王所不能致」,他承认蛮夷「真中国之雄敌也」,建议干脆和辽国恢复以前的盟约。
到了11世纪「澶渊之盟」以后,宋代人更加清楚,自己无法控制这么大的疆域和这么多的民族,所以干脆算了。有个澶渊之盟的誓约管着,宋和辽可以很长时间相安无事。
比如,大中祥符元年,宋真宗要去祭祀泰山,皇帝出动,要有六军相随,「恐契丹不察,妄生猜疑」就是怕辽国紧张,造成麻烦,就派了孙奭去通告,辽国就回书说,我们有誓约,没有问题。
宋仁宗庆历2年,富弼和符惟忠讨论边疆的问题,就说根据澶渊的誓约,「两地不得相侵,缘边各守疆界」,还说「誓书之外,一无所求,期在久要,弗违先志」,而辽国那边也同样尊重誓约条文,说两国在景德元年有约定,「沿边州军,各守疆界,两地人户,不得交侵」。只是不让人民过多往来,也不允许中国的人、物、书籍随便出境。
有一则资料特别有意思。《宋会要辑稿》记载,皇佑4年(),宋仁宗下诏让学士院讨论北宋与大辽之间往来国书。一般来说,「国书」的措辞,应当代表的是国家意志。当时,辽国文书中自称「北朝」,而把宋国称为「南朝」,但是,宋朝的官员经过认真讨论后,认为「自先帝(宋真宗)讲和以来,国书有定式,不可轻许之。
其后复有书,乃称『契丹』如故」。这表明,当时在汉唐延续下来的这块土地上,已经从「一个中国,各自表述」(即称南朝、北朝),改成「一边一国」(要求各自称呼「大宋」和「大契丹」)了。
这种新型的国际关系,从11世纪初的澶渊之盟(),到宋仁宗庆历时代(-),大概四五十年间,在皇帝和大臣中间就逐渐成了共识。
和唐代很不一样,宋代人不能不承认,对面那个契丹很厉害,庆历3年()韩琦〈论备边御七事奏〉里面就向皇帝说,「契丹宅大漠,跨辽东,据全燕,数十郡之雄,东服高丽,西臣元昊,自五代迄今,垂百余年,与中原抗衡,日益昌炽」,特别是文化上面,它也渐渐进步,他说,契丹和汉代的匈奴、中古的鲜卑、唐代的突厥都不一样,那个时候,「本以夷狄自处,与中国好尚之异也」。
再看西方
「千里黄沙,本非华土」,说的是西夏就是今天宁夏甘肃一带。宋代对于西边儿,很早虽然有志打通,但很快也就放弃了。宋太宗至道3年(),宋朝内部就有争论,刘综认为,灵州(今宁夏灵武)一带是「咽喉要冲」,不能放弃,但是,李至则主张「蛰手断腕」,放弃灵州。
宋真宗咸平3年(),有名的诗人杨亿,也建议放弃灵武一带,「存之有大害,弃之有大利」,还说,你不要老觉得,放弃土地这是丧权辱国,如果「必以失地为言,即幽蓟八州、河湟五郡,所失多矣,何必此为?」。
宋初的几十年里,北宋和西夏之间,战战和和,打打停停,一直到了庆历5年(,正月23日),宋朝终于和西夏订立了誓约,里面还是宋辽誓约里面说的这些话,宋代官方还三令五申,「约束当职官吏,沿边守把人等,各守疆界,不得擅入夏国地分侵掠,及不得收接投来人口,致别生事」。
一直到宋神宗初年(),有一个叫种谔的武官想邀功,带兵进入西夏边界,动员横山一带的土豪带着族人归顺大宋,结果宋朝的大臣像有名的郑獬、刘述、杨绘,都纷纷批评这种惹是生非的举动,说「中国以信义抚四夷,既约束边臣无得生事,诏墨未干,而夺其地,信义俱弃,其曲在我」,「有违誓诏,为国生事」,「失信于戎狄,生起边事」。而司马光、富弼等人也赞同这种意见。
所以,我认为,宋代中国已经在国际环境、领土边界、贸易经济、国民认同各个方面,有了初步的、类似近代的「国家」意识:
(1)辽、西夏、金、蒙古相继存在,对等「敌国」的意识已经形成,
《宋史》第一次区分《外国传》和《蛮夷传》,说明已经有一个内外分明的「国际」。
(2)有了「界」的观念,各自「沿边州军,各守疆界,两地人户,不得交侵」,说明政治上有了明确的边界意识和领土观念。
(3)「边市」与「市舶司」现象的出现,说明经济有了国家界限;而图书进出口的限制,说明文化也有了国家界限。
(4)宋代著名的「国是」观念,以及对异族和异文化的拒绝,和对本土文化的强化,已经渐渐形成了近世的国家与认同。
正如张广达先生比较「契丹」与「宋」的国家意识时所说的,宋朝从此主动放弃了大渡河外的云南,也告别了西域,西部边界退到秦州(甘肃东南天水),西域开始穆斯林化,由此可见赵匡胤追求的是巩固自我划定界限的王朝」。只要有基本的历史知识,就知道,这个时代已经与过去不一样了。
现代学术界,为什么很多人相信「唐宋变革论」,强调唐代是传统时代,而宋代是中国的近世?不仅内藤湖南、宫崎市定提出这一论断,中国的傅斯年、陈寅恪、钱穆、傅乐成,也都有类似看法。
宋代之所以成为「近世」,除了城市与市民的兴起、贵族衰落与皇权专制、科举、士绅、乡里社会的形成,以及文学艺术的风格变化等等这些宋代新因素之外,「国家」本身也是所谓「近世」的一个标志,所以,我会强调,宋代是「中国」意识形成的关键时代。
这一转变相当重要,虽然传统中国的华夷观念和朝贡体制好像还在,但是实际上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:
(1)在观念上,由实际的策略转为想像的秩序,从真正制度上的居高临下,变成想像世界中的自我安慰;
(2)在政治上,过去那种傲慢的天朝大国态度,变成了实际的对等外交方略;
(3)在思想上,士大夫知识阶层关于天下、中国与四夷的观念主流,也从「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」的天下主义,转化为自我想像的民族主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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