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未了外婆

祁亚平

外婆给我的印象就是一身宽袍大袖的黑布衣裤,遮住瘦弱的身躯,但头抬得很高,眼神犀利,不张嘴便罢,一张嘴就极其严厉。所以我每次都是先想想自己有没有做错事,然后才大胆地走进外婆的视线。

外婆一双三寸小金莲,亦步亦趋地从三头崾岘走回来了,左手挎一个竹篮,竹篮里是刚从大牙坡的山洼里揪的苜蓿芽。右手拄着一根桃木拐棍,是舅舅特意从门前的桃树上砍下来的。外婆说,桃木辟邪,有了这根桃木拐棍,就不怕邪祟惊扰了。那时候,我有个头疼脑热了,外婆先是端一碗凉水,拿五根筷子,让我躺在主窑炕上,然后筷子头往水里一沾,就开始朝着我的身体绕圈子。冷冰冰的水洒了我一脸,我不敢出声,悄悄忍着。听外婆嘴里念念有词,竖起耳朵我也没听清外婆念的是啥。反正病没好,又是一顿桃条往我身上打,只是外婆打得很轻,嘴里还一边咒骂着:“让你再来害我孙女!打死你!”我不知道外婆在骂谁,反正是咬牙切齿的那种。

外婆好像从来没有笑过,所以我一直很怕她。

从我记事起,就没见过外公。听外婆讲,外公是一名红军战士,全中国解放后,外公在乡里当了干部。外婆苦尽甘来,带着我的妈妈跟着外公过了几年舒坦日子,可好景不长,外公得了严重的胃病,先是吃不下饭,后来不能下床活动,一家人只好回到老家方山的小村庄生活。那时候,一家人断了生活来源,外公的病越来越严重,抓一服药的钱也没有了。

外公开始吐血,一家人惊恐万状,外公颤抖着手写下几行字,让妈妈带着去找他的老战友南叔。当十三岁的妈妈翻山越岭找到南叔时,南叔热泪盈眶,他说:“你父亲是个好人,当年在部队要不是他替我挡了一颗子弹,我早就命丧他乡了!”南叔翻箱倒柜找出了几张钞票和几斤粮票,长叹一声道:“这年头难啊!孩子,吃完饭早点回去给你父亲买药!但愿你父亲吉人天相,渡过此劫!”

妈妈走下山坡回头看时,南叔佝偻着腰,还在向她挥手。当妈妈回到家里时,远远听到了外婆撕心裂肺的哭声,妈妈跑回屋子一看,外公吐了几大滩血,早已撒手人寰了……

从此,矮小的外婆承担起了养活三个孩子的重担,她脚小,出工总是干不过别人。三个孩子要吃饭,没办法就给别人纳鞋底,缝衣服,甚至在空闲时候带着孩子上山砍柴卖给人家换钱。这种生活条件下,妈妈和大姨就失去了上学的机会,让最小的舅舅上了学。舅舅也争气,后来成了一名乡村教师。外婆的脸上偶尔有了笑意。

再后来妈妈出嫁了,大姨出嫁了,舅舅娶了媳妇,但生活并没有好转多少。外婆有了一大帮子孙子:大姨的儿子宝儿是她最心疼的,接下来就是我的哥哥和姐姐,当然还有我这个淘气包。大姨相对来说嫁得好一点,生活条件各方面都过得去。但我们家就不一样了,人多口多,吃喝穿戴总比别人差很多。所以,我放学后大多会去外婆家,帮着干活,最重要的是想吃外婆擀的手工面,那时候一点白面馒头或面条,比现在的山珍海味都稀缺。吃一顿能开心好几天,理所当然下次还去。

外婆家有孔一眼看不到头的老油坊,油坊前边盘着七尺大的土炕,土炕上铺着外婆一针一线缝制的花布褥子和棉被。土炕往里走,挂着废纸糊的屏风。屏风后面就是黑洞洞的油坊了。走进油坊就像走进了地道,不点灯的话,什么也看不清。油坊中间一台超大的石磨,石磨上下两层,上层从边上打了眼,钉了木头楔子,用来套住拉磨的毛驴或骡子,一般拉石磨都用骡子和马。

有了石磨也就有了一份收入,一年到头人们会驴驼人背,把胡麻或菜籽发落过来炸油。当骡子低头拉着石磨不知疲倦地走着时,黑黝黝的油子炸出来了。人们在石磨下接一个瓦岗或者木桶,郑重其事地将油子拿回家,一家人就开始炸油饼,做馓子油条以及孩子们最爱吃的油炸果子。人们在外婆的油坊炸了油,不是给几角钱就是给几斤油子,这样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有了口福。

外婆炸油饼的手艺特别好,每次炸油饼时,我总远远看着,眼巴巴想要吃一个油饼。但每次外婆都把油饼给了宝儿。只给我半个。于是,我认定外婆不爱我。便找机会给宝儿使绊子,轻则在宝儿跑过来的瞬间伸出一只脚把他绊个大趴步,摔一嘴泥。重则把他的作业本画花,这个时候,宝儿就哭哭啼啼找外婆告状,我自然免不了一顿好打。

后来渐渐发现,外婆把油饼藏在厨房的瓦岗里,用费报纸将瓦岗包了,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是个瓦岗,我可来了精神,手伸进去一把抓出好几个油饼,还发现了白面馒头,揣在怀里撒腿跑到了黑洞洞的油坊里,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。吃得正香时,我看到了宝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,眨呀眨地出现在我面前。我吓得不轻,但立马镇定下来,将剩下的油饼和馒头都给了宝儿,宝儿开心地吃了起来。可是,不一会儿外婆就出现在我们面前,她手里捏个笤帚,气势汹汹堵住了我们。

我眼珠子乱转一会儿,贴着墙根挪动脚步,宝儿吓得不敢动弹,一眨眼我就一溜烟跑了出去。油坊很黑,外婆向我丢来一笤帚,我早跑没影了。宝儿这次可倒霉了,挨了一顿笤帚疙瘩,哭哭啼啼说是我拿的油饼,不是他。

我跑出去躲在外婆门前一个庄稼地里,这个地里有个破窑洞,窑洞里一堆柴草是外婆用来烧火用的。我将柴草掀开钻进去。天黑了,听见外婆平平平平的叫,我大气都不敢出,屏住呼吸扒开柴草,看到外婆手里端着油灯,火光映着她的黑头巾,外婆一脸焦急。三寸小金莲颤颤巍巍从我面前走过去,宝儿缩着脖子跟在外婆身后,还在吸溜吸溜地哭鼻子。外婆嘴里骂着:“哭什么哭!平平要是有事儿,饶不了你!”

那一瞬间,我眼里流出了泪水,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流眼泪,以前的我即便是挨打也从来不哭,而且是越打越叛逆的那种。我默默地从柴草里钻出来,偷偷跟在外婆身后。外婆听到了动静,扔了手里的油灯,转身一把将我搂进怀里。一滴眼泪滴在了我的手上,外婆哭了,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,连身体都在抖动。我从来不知道那么厉害的外婆也会哭,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。后来听外婆说,那些油饼是留着正月走亲戚要拿的,因为穷,怕别人看不起,拿点油饼面子上也好看,可没想到被我给祸害了。外婆点着我的脑袋说:“就知道吃!”可我分明感到了外婆对我浓浓的爱。

外婆家除了那孔前边做主窑,后边做油坊的窑洞外,就剩一孔小窑洞做厨屋了。外婆这个庄院没有围墙,只有木棍围起来的篱笆,腿一伸就跨过去了。这两孔窑洞外婆生活了近半个世纪。每次去外婆家,经过黑压压的狼刺山,从坡上走下来时,就听到外婆呼唤鸡仔的声音。她坐在塌了半截窑帮子的厨屋前,手持那根桃木拐棍,指点着眼前的一群土鸡,好像是在指挥小时候的我们,说得有板有眼。这个时候,我就觉得这是一个极其温暖的地方,

当我咯咯地笑着扑进外婆怀里,她才发现我这个自来熟又来了。外婆故意板起脸将我往外推,我却把她搂得更紧。外婆乐了,我们一起笑了个前仰后合,外婆起身指着屋门说:”馍馍在里面!热好了!”我飞快地在外婆脸上啄一下,跑进了屋子。

每个寒假我还到外婆家去,当我大喊着跑向外婆时,外婆总是拄着拐棍苍老地答应着走出了厨屋。我从篱笆外看到院子里的青石猪槽里插着一根冻在冰里的竹竿,污浊的冰碴子注满了猪槽,不用说又是外婆用砍刀也没砍掉那些冰碴,不知她拿什么喂猪,我迷惑着,仿佛生活一开始就如此费劲和艰难。

我从来没想过如此倔强的外婆也有倒下去的一天,那一年,我从小学一年级被老师准许跳级升到了三年级。那时候外婆总是跟妈妈说:“这个娃娃能读书,不能半途而废!”可没想到外婆半路得了中风,先是右边身子不灵便,后来直接没知觉了,直到瘫痪在床。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懂事了,每天放学都去外婆家,伺候她吃喝,端屎端尿。外婆左边的手还是好的,她总是用左手拉着牙牙学语的小表弟,饭菜凉了还吃不到嘴里,每次我去了就帮外婆看着小表弟,外婆才能吃口热饭。

外婆瘫痪后,她那三寸小金莲上缠的裹脚布就被撕下来了,因为没人帮她洗脚,经常发臭,夏天会引来大群蚊虫。每次我去了,外婆总让我烧了热水帮她泡脚,舅舅不在家,我抱不动外婆,只好将水端到炕上给外婆洗脚。外婆的脚趾全部变形了,一个背在一个上面,看不出到底几个脚趾,脚背高高地拱起来,脚心像一张弯弓,不知外婆受了多大的痛苦,才顺应了那害人的传统。

外婆整整瘫痪了三年,终老在那个始终都没富裕起来的家。外婆去世时,我已经长成了一个半大丫头,那三年外婆一直没有好起来,三年中外婆吃尽了苦头,身上腿上时常生褥疮,舅舅买来药膏抹在疮疤上,好了又烂,烂了又好,反反复复最终也没彻底治好。

外婆被葬在环湾坡的麦田里,她的坟头孤零零地陷在大山深处,旁边只有逐渐窜高的野草,我不知道外婆是否还要在地下继续经历无群无尽的生活和苦难,若是真有轮回,外婆的来世会在哪里度过?她是否可以结束一穷二白的命运,走一次锦衣玉食的人间道?

外婆去世前夕,我从狼刺山没命地往家跑,可是我赶到时,外婆已经闭上了眼睛,庄里几个老年妇女在帮外婆穿老衣,外婆平静地躺在木板上,看不出任何表情。我不知道她在最后一刻是否有话要对我讲,那时候的我还不懂生死,只有一腔恐惧,我知道死亡就是一切的终止,以后,我再也看不到外婆了。

外婆瘫痪在床那三年,还在用左手帮舅母照料爬来爬去的小表弟,到了秋收后还用左手帮忙剥出一粒粒豇豆。她生前是那么坚强地活着,即便油尽灯枯也还在做着活下去的斗争。她生前不愿意放弃的,当咽下那口气之后,却是那么安静祥和得放弃了,好像这个人世从来没有存在过,好像她从来没有过过这一场生活一样。

人死除了不能复生之外,就是辽阔的空旷和孤独,这个时候我才一点一滴想起了外婆其实为我做了很多事情,从我的少不更事,到一点点懂事起,外婆给我做过许多布鞋,她总是戴着顶针,将那黑头巾取下来,露出一头白发,一下一下纳鞋底。针不利索了就往头发里蹭一蹭,据说头发里的头油可以起到润滑作用。每次我一觉醒来,外婆还在往头发里蹭针,我总怕针尖会扎到她的头皮,扒着外婆的头仔细查看,外婆就乐呵呵说一句:”熟能生巧,扎不到的!”

那时候每天早晨,外婆旁边那个小胖妞就会屁颠屁颠跑来喊我上学,她们家没有多少粮食,小胖妞的书包里经常没有吃的,到了中午饿得直叫唤。外婆就让我每天给胖妞多带个馍馍,这样背了两年,小胖妞辍学了。小胖妞的妈妈每每说起这事,就感叹说:“你外婆真是个好人!”那时候,我不能区分好人和坏人,只知道正确和不正确,只要外婆让我做的,肯定都是正确的。

一年级的时候,我淘气挨打后就空着手去上学,每次外婆都托人给我送馍馍,因为她的脚实在是太小了,狼刺山山坡太陡,外婆下不了山坡。上了五年级后,外婆瘫痪了,那时候,我会突然怀念挨打不拿馍馍空手上学的时光,因为那样的话,外婆就会托人给我送吃的,我贪恋那份温暖,但以后都不会有了……

外婆去世后,我经常一个人走到她的坟地去,在她的坟圈周围盼啊盼,期望外婆能再骂我一句或者向我丢来一笤帚。但我却只能体会到更加辽阔的空寂和孤独,……在外婆给我带来的一次又一次温暖中,我生命里的恩义在一点点攀升,虽然我不是一个男儿身,也从此懂得了报得三春晖的道理……

后来虽然我经历了一段黑暗的时光,脑子一直混沌不清,但在无任何外力救助的情况下,我还是清明起来了。人生的许多苦难无法言说,也无法解脱,但我愿意像外婆一样,即使生活失去自理能力,也要用一只手做活人能做的事情。这样到老了,才可以认真地说一句:“这辈子总算是对自己的生命负过责任,可以死而无憾了!”

作者简介:祁亚平,甘肃庆阳镇原县人,庆阳市作家协会会员。酷爱文学,多年坚持写作,有作品发表在《神州文学》《黄河文艺》《农村大众》《大渡河》《甘肃经济日报》《湛江日报》《保定广播电视报》《辽宁文艺》《五点半诗刊》《北斗》《九龙》《黄河象》《山魂》等纸媒。

投稿邮箱:haijia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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